鸿御老祖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小孩抱起来边走边拍哄,然而以往对付其他小孩百试不爽的法子,对着莫焦焦却无丝毫用处,无奈之下,老头子将食梦兽招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哭泣的孩子放到食梦兽的背上。
被委以重任的食梦兽便气哼哼地长鸣一声,载着背上的哭包辣椒飞了起来,转瞬间便到了云海之间。
莫焦焦这才被唬得停住了哭泣,睁着圆圆湿漉漉的乌黑眼睛,懵懵地看着浮在身边的云朵。
鸿御老祖这才松了口气,替小孩擦了眼泪,好声好气地哄道:
“崇容师叔不会有事的,他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多了。师叔少年时,独孤世家一夜之间被海魔屠杀殆尽,他也被囚于西海数万年,受尽磨难才悟出了杀戮剑意,将西海诸魔屠尽,报了血仇。旁人是天生的无上剑体方年纪轻轻得悟剑道,他却是于无尽杀戮中成就了混沌剑体。虽说师叔如今受寒毒反噬,难以渡劫步入大乘期,然杀戮剑意强悍,无惧等级压制,哪怕是大乘期修者,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去一趟隐神谷,不会有事。”
“可是,你们总是很担心他。我听到了。”莫焦焦难过道。
“这……”鸿御老祖拍了拍小孩的头,叹息道:“修士再如何强悍,只要未曾飞升,寿命便是有限的。师叔早在天衍剑宗成立之前就已闻名修真界,无人知道他究竟独自度过了多少年,十年前师尊飞升,曾交代我们看好师叔,便是因着通古镜的警示,能渡师叔的雷劫,唯有数万年难得一见的警世天劫,这次是因着神图子降世,雷劫才有出现的征兆。”
“因为我?”莫焦焦疑惑地问,“可是,独孤九不怕雷劫。焦焦知道的,他的剑道很特别。”
鸿御认同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却又咬牙切齿地扶额,显然极为恼怒的模样,他头疼道:“师叔扛此雷劫是无太大压力,然杀戮剑意罪孽深重,冰/毒反噬,他又死活不愿寻找天火灵根道侣,才有此危机。你见过像他这样清心寡欲宁死不双修的老顽固吗?他男人看不上眼也就罢了,连女修都不正眼瞧一下,人家女仙爱慕他几百年他都视而不见,真是要把我们气死!”
“独孤九不是老顽固。”莫焦焦蹙着眉头反驳,“他没有胡子。”
“啧……”鸿御老祖被小孩一噎,收起无可奈何的“愤怒”,正色道:“总之,若此次天劫挨不过去未能突破,我们无法保证师叔的寿数能撑到下一次天劫来临。毕竟,谁也无法预知下一次雷劫是什么时候。”
***
自那日听说了独孤九的旧事,莫焦焦便一直蔫蔫的,每日醒来四处寻不到男人的身影,就呆呆地坐在花灯上仰头看雪,哪儿也不去。
他知道自己在独孤九的识海里,那么只要男人可以进来,他就能找到对方,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对方始终未曾出现。独孤九说过不会生他的气,不会故意不见他,所以他不来,只能是来不了。
莫焦焦一开始还相信鸿御老祖的话语,认为独孤九只是太忙了,然而渐渐的,老人不在的时候,小孩就蹲在湖边哭,他也不出声,就啪嗒啪嗒掉眼泪。
曾经逃亡的时候,长老们也是把他藏起来,让他乖乖等着,然而每次长老们急匆匆地出去,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血腥味和伤口,总会少那么一两个。
他们不会回来了。
“独孤九……”无尽的忧虑使得小孩哪怕睡着了亦不安稳,他第一次萌生了迫切的想要尽快出去的念头,却不是因为独孤九需要他,而是他想把人找回来。
第二十九日,霜华初降的清晨,冰雪消融。
莫焦焦是被热醒的。他茫然地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有些奇怪。
独孤九的识海里向来冰封千里,他睡在男人布的阵法里虽不会觉得冷,但也绝不可能觉得热。
小孩揉了揉眼睛撑着冰面爬了起来,小手摸到的却不是光滑冰冷的雪,而是厚厚软软的小草。
莫焦焦傻乎乎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碧波荡漾芙蓉盛开的湖泊……
没有雪封万里,没有寒风呼啸,只有不远处暖融融的夕阳,环绕着湖水的青青草地,细细的粉色小花在草地上静悄悄地开放着,时不时有蝴蝶翩跹而过。
带着些许炎热的风拂过睡得薄红的小脸,莫焦焦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又缓缓转了一个圈。
方圆百里,是一片真正的绿洲。然而绿洲之外,极目远眺,又是熟悉至极的广袤冰原,连绵不绝的雪山依旧存在。
但这已经够了。已经完全足够了。
莫焦焦抿了抿嘴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这一切,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低下头,成串的泪珠不断往下掉,小孩边掉边努力地捏着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止不住,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带着满面的泪痕静静地看着,眸中却是欢喜的。
这里,是落日湖畔,他出生的地方。
莫焦焦深吸了口气,小声地开口,带着纯粹的喜悦和稚气,道:“独孤九把焦焦的落日湖搬过来了。焦焦有家了。”
莫焦焦努力想尝试着扬起一个笑容,然而小脸还是木木的,一点反应也无。他只好揉了揉脸,扭头四处寻找男人的身影,然而寻了半天,也找不到对方的踪迹。
莫焦焦忐忑地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极为挣扎渴望地看着熟悉至极的湖水,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探手在湖里摸了摸,温热清澈的水流拂过胖乎乎的手指,逗得小孩乌黑的眼睛发亮。
他又回头张望了一下,见男人还是没有出现,这才盘腿坐了下来,阖眼深深吐纳,尝试着凝神聚气。很快的,周遭游离浮动的灵力皆朝着小孩贴了过去,源源不断地被吸收炼化,莫焦焦脑中一片清明,在体内妖力集结到丹田最中心之时,天火倏得炸开,将四散的妖力缓缓融合,紧接着,小孩丹田中央那团火腾转挪移,竟缓缓化成了一株樱桃椒的模样。
随着那株樱桃椒的形态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小孩也被一层火红的灵力层层包裹,刺目的火光几乎映红了整片落日湖。
须臾间,火光突兀地消散无踪,一株摇头晃脑的小樱桃椒出现在小孩坐着的位置,它先是好奇地摆着叶子四处扭了扭转了转,随后试探地把细细的根扎进了肥沃的黑土地里,安静地扎在泥里休憩了片刻,小辣椒便拔出根须,在湖边迎着夕阳蹦蹦跳跳地走了起来,碧绿的小叶子一颤一颤。
没一会儿,小辣椒似乎是走累了,便扭头扑通跳进了湖里,咕噜咕噜吸着水,沉进了温暖的水底。
远处,绿洲与冰原交界的地方,长身而立的男人面容沉静而俊美,如漆墨发上落雪点点,生而冷清的眉眼间甚至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看着有些苍白。
他从始至终深深凝视着湖边发生的一切,深邃难测的目光紧紧追逐着蹦蹦跳跳的小身影,见小家伙跳进了湖里,忽而微微眯起眼,面上罕见流露出了几分柔和。
***
小辣椒呆在湖里喝饱了水,舒坦地躺着不想动。它在湖里游了一会儿,绕着芙蓉花转了几圈,这才注意到湖面上有个影子。
想到唯一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莫焦焦连忙从湖里探出头,伸出细细的绿叶子朝着岸上的男人招手,仰头就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嘴巴。
它着急得不行,揪着湖边垂下来的小草就往上爬,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可以化形的妖怪,完全能够变回人,也可以用灵识传音。
独孤九见小辣椒火烧屁/股的模样,单膝跪地探出手,单手圈住那株樱桃椒,轻巧地从水里提了上来,放到草地上。
眼见着小辣椒的个头尚不及他小腿高度,男人斟酌着,如往常入定般盘腿坐了下来,放缓声音道:“椒椒莫急,传音即可,本座教过你。”
莫焦焦忙点了点枝叶,蹦蹦跳跳地挪过去用将叶子搭到男人膝上,整株辣椒都努力往对方腿上靠,委屈道:“独孤九,你不要走了。”它声音忍不住带了细细的哭腔,“焦焦担心你。”
独孤九微微一怔,他原想小孩见到他定然会先询问落日湖之事,未曾想……
男人抬手抚了抚樱桃椒碧绿的叶子,低声道:“本座一直在椒椒身边。”
“可是我看不见你。”莫焦焦一伤心便维持不住平稳的妖力,嘭得一声又变回了小孩的模样,他也不关心自己,只拧着细细的眉又气又难过地说话。
独孤九只好将人抱到怀里,抬手摸了摸小孩通红的脸,缓缓道:“以后不会再这样。”
莫焦焦这才伸手抱男人的脖子,依恋地窝着不动,执着地问:“你去做什么了?”
独孤九微微皱起眉,薄唇抿紧,半晌才道:“椒椒可知本座身怀奇技?”
“什么奇技?”莫焦焦不解,“是很特别的法术吗?”
“不错。本座生来便可依据一处地方残留的生灵气息,将那些生灵回忆中最无法磨灭之事,借由大荒法阵通古今大智慧、别鹤剑可造天下幻象之能,重现出来。”独孤九声音低沉悦耳,并无明显的情绪起伏。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莫焦焦的神色,低声解释道:“此次前去隐神谷,便是为了寻找落日湖畔的残留生灵气息。”
……将那些残留的灵体上最深刻的记忆悉数收集记录下来,带回了天衍剑宗,随后男人又闭关炼丹长达十日,强行幻化改造自己的识海,最大程度上还原了落日湖,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
独孤九未曾将话说完,只抬手运转真元,悄无声息地祭出了别鹤剑,将真元灌入。别鹤剑无声无息地飞起,顷刻间便于半空中消失无踪。
莫焦焦听不到男人的声音,疑惑地松开胳膊,往后退了一点,去看对方的脸,然而独孤九只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随后将他抱着转了个方向,背对着男人坐在他腿上。
莫焦焦忽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独孤九。”
“我在。”男人收紧抱着小孩的手,眉目沉寂而肃穆。
下一瞬,小孩前方的落日湖畔忽然涌现了一股朦朦胧胧的雾气,将莫焦焦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那白雾翻滚了一会儿,便缓缓散去。
紧随其后的,是一群对于小孩而言,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苍老身影。
眼前的十五个老头正聚集在一间不算大的屋子里,屋内满是高高的书架和数不尽的书籍,他们衣着各异,或坐或站,神态不一。唯一相同的,便是如出一辙的长到腰间的白色胡子和泛白的头发。
此刻,一群老头子聚在一块,正一个个揪着胡子捏着厚厚的书本,纠结万分地瞅着屋子中央努力捏着毛笔的三岁稚童。那小孩小手肉乎乎的,连笔都握不住,却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等着老头子们轮流上阵给他上课。老头说一句他就点一下脑袋,含糊不清地糯糯道:“焦焦……叽道了。”
偶尔老头子们意见不一,便争执得面红耳赤,各种引经据典耍赖撒泼,非要争个高下,小孩就懵懵地唤道:“谷主要……上可了。”
一堆险些大打出手的老头便讪讪地安静下来,继续专心地给小孩上课。
莫焦焦屏息,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一幕,眼泪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却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仿佛只要有一丝动静,眼前重现的回忆便会立刻消弥无踪一般。
他缓缓张开嘴巴,无声地轻唤:“谷主。长老。”
白雾中胡子花白的老头子依旧认真地上着课。
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情,哪怕所有事情都深深记在小孩的脑海里,也比不上再次亲眼见到他们来得珍贵。
莫焦焦小手攥得死紧,他控制不住地从男人腿上站了起来,控制不住地缓缓伸出手,一步一步往不远处最思念的亲人处走去。
步履踉跄而笨拙,如同幼年时小孩刚刚学会走路。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见到他们,他依旧学不会稳稳当当地走。
温热滚烫的泪水滚过脸颊,滴落到草地上。白雾中的老人们讲解的课程已接近尾声,一道道熟悉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莫焦焦忍不住小声地哽咽起来,喉中发出极为压抑的细微的呜咽。
他应该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的,他应该奔过去尝试把人抓住出声哀求的,但是他没有。
白雾中上着课的老人讲完最后一句话,却没有立刻消失,反而在那个三岁的小孩消失以后,纷纷转身面对着十岁的莫焦焦,揪着胡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是极为温和带着疼爱的笑容。
“你要勇敢,没有人是永远孤独的。”总是偷偷替他写作业的槐树长老笑着说。
“焦焦要变厉害,然后回到我们的家乡去,要记着,我们总有一天会重逢。”从小给他缝小衣服的狐狸长老朝他挥了挥手。
“焦焦,居然长这么大了啊,放心,很快就会变成大人了。”
“小焦焦以后要找个人陪你躲猫猫,松鼠长老先回老家去等你。”
……
“活下去,你是隐神谷的骄傲,隐神谷以你为荣。”谷主一如既往的慈祥和温和,缓缓上前拍了拍小孩的脑袋。
下一刻,十几道身影齐齐朝小孩身后的男人拱手,随即便彻底消散了。
莫焦焦呆呆看着这一幕,久久没有动弹。
头顶被覆上了一只微凉的大掌,莫焦焦迟缓地眨了眨眼,终于转头扎进了男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他从来没哭得这样凄惨过,仿佛要用尽所有力气,将过往所有委屈、绝望和痛苦统统哭出来一般。
独孤九紧紧抱着小孩,双眸低垂,声线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哄道:“椒椒乖,不哭。”
他知道此刻的莫焦焦不需要任何开导,因为他的椒椒比谁都通透,比谁都聪明。
冰雪消融,指日可待。
***
第二日,崇容剑尊于天涯海阁南面的冉月湖畔,埋下了一颗樱桃椒种子,并耗费了三天三夜,绘制了世间第二个大荒法阵,其上又加诸九九八十一重防御剑阵。
法阵完成之时,男人抬手截住身后飞来的纸鹤,打开后,一道陌生的爽朗女声传了出来。
“崇容,拭剑大会即将开启,你怎的迟迟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