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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南烟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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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姐姐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彻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听闻从前夜开始,夫人便一直昏睡着。”这素净妇人压低了声音,对挥舞着马鞭的车夫悄悄耳语道,“大人生性仁厚念旧,若是赶不及见夫人最后一面,他定会抱憾良久。请再快些儿,一定要赶上!”

车夫额上冷汗微落,连忙应下:“姨娘说的是。”

妇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却还是叫马车中人听见了。但听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说道:“素怜,你怀有身孕,小心一些。”顿了顿,他又道:“……你本就不该跟着我去庄子里。下次就别跟着我出来折腾了,留在家中好好养胎。”声音虽清清冷冷的,却透着浅浅的关怀。

此人乃是贺家的家主,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贺桢。

其人颇有才名、满腹诗书文墨,在圣上面前又甚得信赖,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彦,“贺家桢郎”的名声一时间传遍京中,无数公卿朝臣与之结交攀亲。

至于那年轻妇人,则是贺桢的妾室,闺名唤作方素怜。

方素怜面露忧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岂不是忘恩负义?”说罢,半垂头颅,眼眶一角微红。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微叹一口气,摇头道:“素怜,你哪里都好,偏偏太心软。别人欺你十分,你还以德报怨。若非有我护着你,只怕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方素怜勉强挤出温柔笑颜,略带倔强,道:“夫人不曾欺负过我。她不过是性子直,又娇生惯养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素怜并非出身官宦,家中不过是个行医的,夫人瞧不上素怜,那也是常理。”

贺桢皱眉,道:“我说过,万万不可以出身论人。行医者救人济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医,怎么就算是‘沙子’了?”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山间庄子门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满是金脆落叶,一眼望去黄澄澄的。贺家的老旧庄子藏在一片半秃的枝丫里,仿佛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门扇上裂了几道水波似的纹路,一个敞口的木桶搁在屋檐下头,里面装着前日的雨水,守门的婆子亦是没精打采的。庭院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抹眼泪。浓郁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渗得人每一寸衣衫里都是苦味。

贺桢带着方素怜踏入了这个别庄,脚步顿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隽瘦削,面容清俊优逸;身上穿一袭月白暗云纹敞袖宽袍,脚踏暗紫悬银锦靴,通身皆是书卷墨气。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贺桢是个自幼金堂玉马养出的贵介公子;谁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还是个贫病交加的穷书生。

贺桢侧头,斟酌再三,对身旁的方素怜道:“素怜,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别,你便留在这儿吧,我去与她说说话便出来。”

方素怜浅蹙眉心,点了点头,温柔道:“不必顾及着我。”

贺桢见方素怜如此懂事,并不因为妻妾之别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年,他曾对方素怜说过,若他日平步青云,定用八抬大轿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运兜转,他迫于秦家压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为正妻,而方素怜只能嫁给他做妾。

因此,多年来,贺桢心底对方素怜的愧疚,从未减损过。

他朝方素怜点点头,大步朝着里头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药味便愈是浓。秋日的落叶积满了庭院,也无人清扫,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响声。贺桢推开了正房的房门,入眼的暗淡浑浊让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户合着,屋子里头没有光,药的苦味却无处不在。一个小丫鬟守在床边,似乎是累极了;见到贺家家主忽然前来,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来,吱着半哑嗓音行礼。

“见过大人。”说罢,小丫鬟面带微微喜色,含泪望向床榻,小声道,“夫人您瞧,是大人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只是唤了数声,都不见床榻上的人有什么反应。

贺桢缓步上前,便见得素色帷帐里躺卧着个极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里的模样便如一团柴杆似的;更别提那张颧骨高耸、苍白至极的面容,毫无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里满是衰颓的死气。

见到她的面容,贺桢的面色微微一僵。原因无他,实在是面前的秦檀,与他印象中的秦檀相差太远。

贺桢遥记得,五年前,他初初考上二甲同进士,秦家便大张旗鼓地上门提亲,要他娶了秦家二房的嫡女秦檀。那时的他早有心仪之人,那就是于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医门女,方素怜。只可惜秦家以权势相逼,他初脱白身,得罪不起秦家,只能屈从,将秦檀迎娶过门。

洞房花烛夜,贺桢揭开了秦檀的盖头。饶是对秦檀无情,他也被她的美貌所惊艳——那是一种冶艳、张扬、毫不收敛的美,像盛放的牡丹似的,微微一笑便将周遭人都比了下去。

秦檀美则美矣,却不是贺桢心上人。那夜,他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那时的秦檀,美得惊人,与今日这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二人。

“……秦氏。”贺桢艰涩地从唇齿间挤出了这个词,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想要的?我都去办。”

贺桢虽不爱秦檀,但自认已将能给的都给了她——财富、地位,无一不缺。只是秦檀不知好歹,三番两次对方素怜出手,勾心斗角不提,还将后宅折腾得乌烟瘴气,这才让贺桢下了狠心疏远她。后来秦檀身子不大安,贺桢便将她送来这处京外的庄子上养身体。

但秦檀到底没那个福气,养了一年身体,反而越养越差,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床上的秦檀眼珠微动,被褥外细瘦瓷白的手指蜷了起来。她面无表情,视线转向贺桢,沙声道:“贺桢,我不想看见你。”

“……你!”贺桢眉心一蹙,面上有懊恼,更有复杂之色。

见他动怒,秦檀苍白的面容上竟有了一丝笑意。她咧开干皱的唇,气游如丝,缓缓道:“贺桢,你于我而言,便是一场从头错到尾的噩梦。看见你,我便会打心底难受。……啊……如今我要去了,你可否让我走得安稳些?”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子承受不住,激烈地咳嗽起来。

贺桢怒意愈甚,喝道:“你说我是噩梦?若非你秦家当初以权势相逼,又怎会有这一桩婚事?!如今你竟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秦檀轻轻地笑了起来。

“呵……权势相逼?”她的声音愈轻了,“贺桢,救了你的人,是我;你说要报恩,要娶了过门的人,也是我;为你垫了救命银钱、替你打点选试官场的人,也是我。可你偏偏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了……”

不等她的话说完,贺桢便略带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道:“秦氏,我已不会再信你的话了。我早就知道救了我的人是素怜,你假冒她又有何用?”

贺桢最烦秦檀的,便是这一点。秦檀不知从何处得知方素怜于贺桢有救命之恩,便想方设法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救命者,更是污蔑方素怜骗人骗己。

贺桢自认绝不会糊涂到错认恩人,因此每每秦檀如此提起,他都很是不耐。

他的不耐,让秦檀闭口不言了。

她将视线投向幔帐的顶部,眼睁睁瞧着上头的白鹤飞云纹,神色怔怔的。她似乎一点都不想再和贺桢说话了,显露出一副厌倦疲惫的神色来。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出初见到贺桢的画面来——

漫天的大雪不曾停止,她扶着伤重的贺桢上了马车。

贺桢的衣襟已被血染红了,身子骨软绵绵的,一双眼从头到尾都没睁开过,只是借着一番执念,偎在秦檀的背上,话语若丝。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他口中依稀这样念道。

“什么?”秦檀不解。

“几生修得……到梅花……?”

那时的秦檀还不大懂得诗书,也不明白这句诗是何意。她只是无心之间,随口胡诌道:“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

秦檀自个儿也知道,其实三生便是三世,佛说的三生,那便是前生、今生、来生,断断没有统共六生这般的说法。随口胡诌、不过脑子,料想谁也不会记得这句话。

年轻的贺桢昏睡在了她的脊背上,也不知听没听到这随口乱说的解释。大雪纷飞,她抹去了额头的雪水,艰难地将贺桢扶入马车,他洒下的血滴,淌了一地。

……

多年后的今日,秦檀心想,她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

若是当年的她,没有被自以为是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嫁给才中了进士的贺桢,也许,她便不会落得如今这个落魄下场吧。

不,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救下贺桢。如此一来,便不会有那个“待我他日平步青云,便来娶你为妻”的誓言,也不会有方素怜的趁虚而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更不会有她与方素怜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让她精神大伤。

想到方素怜,秦檀的心底便满是厌倦与恨意。

方素怜看似纯良温婉,实则满心算计,比秦檀还要更上一筹。嫁入贺家后,秦檀屡屡败在方素怜的手上,方素怜夺走了秦檀的一切,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打杀了秦檀亲如姐妹的丫鬟,挑拨秦檀与贺桢,更是三翻四次想要将秦檀赶出贺家,甚至狠下杀手……

然而,这个女人,如今却以恩人与爱人的名义,守候在贺桢身旁。

秦檀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她努力将多年前的往事忘记,想要安静地躺上一会儿。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唇舌却自个儿喃喃动起来。

“天地……寂寥……”她的唇半张着,声音很是游离,面色却奇异地红润起来,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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