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雾嫁给北渊帝君的时候正赶上他殿里的小宠开窍成精。
彼时天界同北渊止境还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之后的仙魔大战也还没发生,至少五界表面上俱是和和气气、一派从容的模样。
霁雾一步一步,踏过加了禁制的九天揽月宫的最后一个台阶,微喘。
站在殿前,向下极目望去,只见来时的路曲折漫漫,雾峰弥漫,一派枯涩萧索,台阶尽处,只隐约看见抬她一路的花轿,此时也已缩成了朱红的一点,霁雾不动声色的理了理身上大红的凤冠霞披,看向一旁此时已累的满头大汗,吹胡子瞪眼神色颇为不满的司礼神官。
“大人,您还好吧?”
得了这个苦差事的白胡子神官睨了霁雾一眼,嫌弃的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走向大殿。
霁雾默了默,捏捏鎏了金线的祥云袖口,提了裙摆,垂眼一步不慢的紧紧跟了上去。
殿外没有披红挂彩,殿内也只是草草的布置,只几层红色帐幔透出一丝幽凄的喜气儿来,冷冷清清。
霁雾便知,这桩婚姻,除了没有别人真挚的祝福外,北渊帝君本人怕也是极为不喜,嫌弃至极。
突然,左前侧殿内晦暗处转出一个头顶花苞的俊俏小童,须臾,便来至眼前,睁大一双葡萄似的漆黑眼珠,先打量了一下披红的她,就歪头转向已缓过气儿来的司礼神官,脆声道,“大人,我是我家君上吩咐过来给您带路的,您这边走。”说着便已转过身,踱步迈前。
外界传言,北渊帝君诞生与天地源头北渊海中,神力高深,性格却是不羁,与边界相接的魔域魔尊交好,天界忌惮,却不敢轻举妄动,便以联姻笼络为上。
看这童子对神官态度还算恭敬,以后的表面功夫也少不得要做,想及此,霁雾心下稍安,捏捏袖摆,正欲前行,不提防一方红布劈头盖来,耳边便传来白胡子神官干瘪冷硬的声音。
“还是顾及着些礼数,待会跪拜礼成,老头子我便回去复命,你好自为之罢。”
听闻,霁雾垂眼,便在漫天的红色下恭谨应了声“是”。
霁雾踩着步子看着脚下随着前面二人步入内殿。内殿显然比外面和暖,虽是夏季,但在这极北之地却仍是森森寒意,据说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可能下雪,霁雾从冥司一路行来,天气从晴暖愈发寒凉,霁雾只是一介小妖,受不得被冻的手脚冰凉,骤然遇暖,如阳春三月周身通融,舒服的她不由得轻吐出一口气儿来。
“大人,老儿奉命前来奉礼,还愿大人早早成礼,以免误了吉时。”是白胡子神官恭敬的声音。
殿内寂静,霁雾一时只听得自己心跳如烈,稍等一瞬,遂有另一道声音亮起,音色微凉,吐字如珠玉落盘,却不带什么感情,例行公事般,“如此,有劳。”
霁雾便被引着趋步上前,便有脚步声趋近,停在身侧。
红色喜帕下霁雾极目处只得看到一处同她一般朱红的袍摆,隐隐覆着勾了金线黑面白底的云纹软靴,在殿内地砖的反光下,却反倒似看不甚清。
霁雾不禁眯了眯眼,怅然想,这便是她今后的夫君。
“一拜天地。”司礼神官用他那干巴巴硬梆梆的声音高声唱喏。
北渊帝君似乎很是配合,霁雾同他一道转向殿口弯腰行礼。
“二拜······”司礼神官还未喊罢,便有一道高昂的尖叫极力打断了婚礼的进程,霁雾便清晰的听到那尖叫声道,“君上,小雪妹妹她开窍了!”
白胡子神官还未表示不悦,霁雾也还未体味出话里的意味,就见喜帕下身旁那朱红的袍摆蓦然打了个转儿,霁雾还未看清,一闪间就已经消失不见,徒留一道红白流光,霁雾怔仲间,一度疑似幻象。
婚礼蓦然中断,久待未果,白胡子神官终是气哼哼的甩袖离去,霁雾闭了闭眼,压下心中升腾起的一丝异样,轻抬手将头上的红盖头揭下。
环顾四周,霁雾提了裙摆,走近几步冲离她最近的一个英气少女微笑道,“这位姑娘,敢问我的住所是在哪处?”
小少女显然没有料到霁雾不哭不闹会这么镇定的主动搭话,神色间闪过一丝惊讶,了然后不禁吧嗒吧嗒嘴儿,兴致不高的道,“君上吩咐过,你便住在宫中西侧的偏殿,跟我来吧。”说罢便虎虎生风的走向前带路。
果然是很偏,七拐八拐走了许久后方才走到。
当手指摸到身侧软滑的丝绸锦被,霁雾坐在床边才安心的深深出了口气,整日里绷紧了的神经此时也放松下来,瞬时便觉得腰肢酸软,疲惫不堪,甚至来不及卸下钗环便一头倒向被褥,顷刻就响起了轻微均匀的绵绵呼吸。
她又做了梦。
刚幻化成形的那一天,霁雾好奇的伸出自己的手脚来看,不经意的一转身,便在浣阴池微微涟漪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一派天真的俏丽模样,旁边围绕她的地狱蝶正翩翩起舞,她咯咯笑的开怀,伸出手指,地狱蝶便扑闪着翅膀落于她指尖,她不禁抿嘴笑道,“双双,我都已经化形了,你可不能再偷懒了,快去,赶紧修炼去吧!”说着便往指尖上一吹,小小地狱蝶似乎是听懂了,配合的扇扇翅膀,便飞离了她粉嫩的指尖。
她提着裙摆高兴的跑去找荼蘼。
到的时候,荼蘼正在幽冥黄泉的对岸泊船等待,她在这面岸边探首望去,黄泉广阔,只看到柳叶般的小舟和荼蘼肩头万年不曾离身的朱砂玉骨伞,她心中喜悦,迫不及待的想要同荼蘼诉说,便将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隔着脉脉幽冥,兴奋的大喊她的名字。
“荼蘼!!”
隔岸渡舟上的小小人影似乎是听见,却只骨伞微转,再无动静。
霁雾不禁嘟嘴,眼神一动,却是变出了真身。
一只巴掌大小的地狱蝶,一翅美人面,一翅骷髅骨,如同妆湮半面,振翅间繁复花纹隐现,**间血丽妖冶。
及至荼蘼眼前,刚转身变回,场景变换,却又似出嫁前日,冥君抖着胡子进门,她有些缩手缩脚的恭敬立在桌前,耳边便响起苍老低沉威严的警告。
“陛下前日私下召我,你此去便是陛下打入北渊的一步棋,切记谨言慎行,见机行事。你之一族,最擅吸食记忆,魅惑人心,一旦探出北渊帝君身之弱项,切记及时回禀,以解陛下之忧,万不可轻浮独断,误了陛下大事,待得事成之时便是你归来之日,你可听清楚了!?”
霁雾只觉被凌厉的眼风一扫,浑身惊悸,忙忙应道,“是”。
冥君似乎很是受用,眯了眼满意的“嗯”了一声便摆袖离去。
霁雾恭敬的送至院口,直至冥君消失不见踪迹,还只觉两腿有些颤意,不由扶了门框支撑。
霁雾想起万年寒冰脸的荼蘼,那次难得的一回玩笑,彼时的她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语意融融的笑话道,“阿雾,你怎忒的胆小,怕是一次便要现了原形让人轻松的抓了去,惊恐慌张的时候怎的不拿出看家本领,好歹不辜负你族的绝技。”
彼时的她闹了个大红脸,还不甚在乎的同荼蘼捶闹笑嗔在一处。
及至此时想,才发觉,亏得练过几日,不然现了原形,冥君不喜,定是要将她打下地狱界另行择选,族中公主双双岂不是又要应了这劫数,她的爱护顶替亦没有了任何意义。
霁雾僵立了一刻,顶着一身冷汗回了房间,靠在榻上寻思良久,却不知何时顶不住疲倦,竟一眯眼睡了过去。
霁雾睁开眼,看到头顶的大红喜帐,竟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
深吸一口气,用力捏捏袍角,给自己鼓劲般,霁雾撑着胳膊起了身,走到菱格纱窗前,抬眼便望到外面朦胧模糊的天色,群山隐隐,将暮未暮。
由于睡前未脱钗环嫁衣,此时浑身酸痛,霁雾不由边按胳膊手腕边在窗前妆案前坐下。
妆案小镜上映出了一张白皙的脸,似乎近来未曾休息好,眼底一片乌青,小巧圆润的鼻子,脸部线条柔和,此时杏眼微怔,更衬得霁雾出嫁前特意被教导处来的通身气度温软绵密。
霁雾将头上插得错落参差的钗环一一卸下,又将通身累赘繁复的喜袍褪去,换上了家常的小衫襦裙,散开的一头青丝如瀑软垂,待趿上一旁的珍珠绣鞋,不由得舒服的吁出一口气,才觉周身松快不少。
掀了棉布帘子出了里间内室,甫一出便是看到外间暖阁摆了一个束腰圆桌,圆凳四散放着,四面墙壁上有凸出的壁灯,壁灯间偶或挂着水墨山水画,画是活的,自成一番动静天地,一扇六折琉璃屏风挡住了其后的软塌,隐约朦胧,靠近软塌的地方设着专门取暖的香炉,暖阁门边设的棉帘上缀着条条串珠,若有走动必有清脆交击之声。
霁雾翻了杯子摸了桌上茶壶才发觉壶中无水,不禁更觉口干舌燥。
再向外走就到了宫中正殿,更觉宽敞,龙盘玉柱,地面打磨的光可鉴人,冷冰冰的映衬着霁雾苍白的面容,殿门紧闭,殿口两旁摆着两个高腰圆凳,上面各端着一个白瓷青花花斛,梅花枝枝,暗香浮动。
她打开殿门,一口冷气随着风的夹卷灌的满怀,呛得霁雾低头咳嗽了几声,再抬头看,铺天盖地的一片白茫,这会儿功夫,竟是下雪了。
霁雾穿的单薄,忍不住生生打个激灵,赶忙回内室披了大氅才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