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伪和狡狯的神态。
又追问道:“后来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
“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
“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便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
那少林僧玄苦大师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可向任何人说起。
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实有极深的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们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入岐途。”
“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
“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为主,不要学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
“带头大哥却说我们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
“汉人和契丹相斫相杀,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可言?”
智光回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吧。”
“带头大哥既是这个主意,汪帮主也偏着他多些,我自是拗不过他们。”
“到得十六岁上,遇上了汪帮主,他收你作了徒儿。”
“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绝,奋力上进,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
“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般容易吧?”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难,总是逢凶化吉,从来不吃什么大亏。
而许多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运。
此刻听智光之言,莫非当真由于什么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觉?
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方不假,那么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汉人了!”
“汪帮主不是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仇人。”
“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内疚于心,想设法赎罪而已。
“不!不!契丹人凶残暴虐,是我汉人的死敌,我怎么能做契丹人?”
只听智光续道:“汪帮主初时对你还十分提防,但后来见你学武进境既快,为人慷慨豪侠,待人仁厚。”
“对他恭谨尊崇,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渐渐的真心喜欢了你。”
“再后来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知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
“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相授。”
“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强敌九人,使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
“以老衲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无第二个帮主之位,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乔峰低头道:“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多历艰辛,以便担当大任,却原来……却原来……”
到了这时,他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为止。”
“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欢喜。”
“又听说你数度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我们先前‘养虎贻患’的顾忌,便成了杞人之忧。”
“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
“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大有悲悯之色。
徐长老道:‘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历其境。”
“这一封书信……”他扬了扬手中那信。
又续道:“是那位带头大侠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不可将帮主大位传于乔帮主。”
“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着便将书信递将过去。
智光道:“先让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
大师说着将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说道:“不错,果然是带头大哥的手迹。”
但说着左手手指微一用劲,将信尾名撕了下来,放入口中舌头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时,先向火堆走了几步,与乔峰离远了些。
再将信笺凑到眼边,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这么撕信入口,信笺和嘴唇之间相距不过寸许。
乔峰万万料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会使这狡狯会俩,一声怒吼。
他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智光穴道,右手立时将信抢过。
但终于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
乔峰又是一掌,拍开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干什么?”
智光微微一笑,说道:“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来定要报你杀父之仇。”
“汪帮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说了。这位带头大哥的姓名,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
“老衲当年曾参预伏击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
“要杀要剐,你尽管下手便是。”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庄严,心下虽是悲愤,却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便说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
“便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
他说着向赵钱孙横了一眼。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
他淡淡地说道:“不错,我也在内,这帐要算我一份,你几时欢喜,随时动手便了。”
谭公大声道:“乔帮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乱行事才好。”
“若是惹起了胡汉之争,中原豪杰人人与你为敌。”
赵钱孙虽是他的情敌,他这时却出口相助。
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当即就着火光看那信,只见信上写道:“剑髯吾兄:数夕长谈,吾兄传位之意始终不改。”
“然余连日详思,仍期期以为不可。”
“乔君才艺超卓,立功甚伟,为人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中矫矫不群之人物,即遍视神州武林同道,亦鲜有能及以。”
“此才具而继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帮声威愈张,自意料中事耳。”
乔峰读到此处,觉得这位前辈对自己极是推许,心下好生感激。
又继续读下去:“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余无日不索于怀。”
“此子非我族类,其父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
“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来历则已,否则不但丐帮将灭于其手,中原武林亦将遭逢莫大浩劫。”
“当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
“贵帮帮内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
信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当下又递过一张信笺来。
对乔峰说道:“这是汪帮主的手书,在当认得出他的笔迹。”
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
“乔峰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厌大宋之举者,全帮即行合力击杀,不得有误。”
“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
“汪剑通亲笔。”
信笺最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
乔峰记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
他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
这么一来,于自己的身世那里更有什么怀疑!
但想恩师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诲固严,爱己亦切。
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却暗中写下了这通遗令。
他心中一阵酸痛,眼泪便夺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