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两边人聊不到一块儿去,含沙射影地你来我往了几句之后,也便散了宴席。这远远算不上是谈判,因为尚在洛阳城的正主仍在赶来的路上。倒不是说刘天南就真的没有资格和凌风月谈上一谈,只是既然江湖联盟已成,江湖盟主尚在,刘天南向来识大体,自然要知礼守礼。
凌风月从席上撤出去之后,几位统领也都各自向刘天南告退,各自去自己的位置上处理事务。等众人都走后,有下人前来收拾殿内残宴,没过多久,就只剩了刘天南和刘琮琤父女两人。
刘天南脸上带着微笑,一边饮茶,一边看着自家姑娘的脸。刘琮琤知道父亲在看着自己,有些不自然的捋了捋头发,轻声道:“爹,刚才席间是女儿鲁莽……”
还不待刘琮琤说完,刘天南便重重地将手中茶杯在桌子上一顿,长叹一口气,颇为悲伤的说道:“唉!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一句话,便让这块八角之寒玉脸色红了个透彻。瞪了刘天南一眼,刘琮琤冷哼了一声,道:“你瞧瞧!哪里的父亲会像你这样,调笑自己的女儿!”
刘天南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到刘琮琤身边,伸出一只手来。刘琮琤一愣,还是将手放在了刘天南宽厚的手掌之中,任由父亲将自己拉了起来。
刘天南看着自己的女儿,忽而笑道:“别怕,丫头。就算楚羽那小子不能娶你为妻,也还有爹爹疼你。”
刘琮琤心中一暖,看着自己父亲尚还有些虚弱的脸色,还有那已经十分深刻的皱纹,鼻头便是一酸。她微微低头,垂下了眼眸,低声道:“爹……你不要太累了,你可以完全可以将训练甲士的任务交给我来做。你才是咱们长安城的顶梁柱,咱们刘家的顶梁柱,你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刘天南伸出另一只手来,揉了揉自己女儿的脑袋,又是长叹了一口气,道:“非是爹爹不想休息,而是新军不成,实在是不能休息。自上次胡人困城到如今,时间不长,但是却足够令我和萧盟主从中揣摩出一些道理。对于这个江湖而言,倘若不能最终团结成一个整体,那结局必然是要走向灭亡。胡人只需三千青壮,甚至不须有多高的武学境界,便能够将我一座千年名城险些困成死城,这正是他们将力量整合起来的道理。江湖上有句老话,叫‘乱拳打死老拳师’,说得就是这个道理。哪怕是像我和萧城主这样的大宗师,面对成千上万的骑马甲士,恐怕最终也是会落得一个气竭力尽而倒地身亡的下场。胡人有多少?蛮人又有多少?中原又有多少大宗师能拿出来消耗?倘若不能发挥普通民众的优势,当我们这些头脸性质的人物被他们生生磨死之后,中原将门户大开,中原百姓也便只能成为他们外族弯刀下的草芥,沦为被收割的命运罢了。”
刘天南牵着女儿的手,缓缓踱到了门边。门外天光明亮,处在高出的城主府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半个长安城都一览无余。刘天南的眼瞳之中映着那些一个个为了生活而奔忙的长安城百姓,声音之中透露着坚定与不容置疑。
“所以新军必须建立,江湖执法队不能只是一个对付自家人的机构。一个只会将拳头挥向门外之人的公用军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源,这也是发挥我们中原人人数优势最有效率的一种方案。一个壮年的普通百姓或许不可能在短时间就练成武学大家宗师大宗师,但是在一两年之内都达到武学小成的巅峰,完成‘强筋骨’的效果,拿得动刀,使得成枪,挽得了弓,骑得了马,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将会遵守最严明的纪律,听从最直接的命令,由此所形成的杀力,将会是不可估量。
“然而中原百姓大都习惯了平稳安逸的生活,尽管心中对江湖总是充满了向往与希望,但是若是让他们真正进入军队之中吃苦训练,那便是另一回事了。你性子对外冷淡,不会对他们将一些勉励的话语;清扬性情张扬,怕是会做出什么不妥之事;张白衣倒是沉稳有度,但他曾经做过什么事情你我都知道,他不愿供出他背后的主子,我们也不能用他。所以最后,能帮着我训练那些新军甲士的,也就只有一白了。”
看着面色平静但心中绝对不服气的女儿,刘天南笑道:“好了好了,虽然这第一批人受训还不到一年,但是进展倒还颇为迅速,有些出乎我的预料。爹答应你,等这些人真正成为了可以上战场的甲士之后,一定会交给你一部分,将来让你带领他们,杀入草原,或者杀入大漠!”
刘琮琤霍然抬头,眼中射出一道亮光,问道:“爹爹所言当真?”
刘天南微微一笑,淡淡的气势升起,道:“如今我手中有新军甲士十万,就给你三万人马,你看如何?能带得了吗?”
“能!”
刘天南畅快大笑:“好!我刘天南的女儿,虽是巾帼,但一样不输须眉!”
而后他敛了笑意,轻声道:“这一切,倒是越来越像那本小书之中所写的那样了……”
刘琮琤一挑眉毛,问道:“《尧舜纪事》?”
刘天南点了点头:“且不说书中内容是真是假,但是仅就那些国体国制而言……实在是精妙非常。倘若那真的是由作者凭空编撰而来,那这个人也实在是……太大才了一点。依我之见,不论是否曾经有过,现在的中原江湖大可按照这书中制度试上一试,真正建立起一个属于中原人的……王朝和国家。只有这样,上下一心,举国通力,才可北击胡人,南抗蛮族!”
“倘若真这么做了,那么江南的家族和江湖中的宗门,将如何自处?依那书中之见,王朝取士乃是人人皆可,平民百姓也可以鱼跃龙门。如此一来,积攒千年百年威势地位的宗门家族,怕是会被伤及根本利益吧?”刘琮琤思索了一会儿,问道。
刘天南点了点头,脸上渐渐有凝重之色浮现了出来:“”正是如此。琮琤,你以为这次凌风月来当真只是就公孙家和长青门的事来讨要公道吗?当然不是。凌风月那老狐狸恐怕比我们每个人看的都更清楚,王朝建立的趋势势不可挡,他此次来,便是代表了所有江南家族前来与萧盟主和北方江湖上桌谈判,以此来为他们这些家族取得在将来的变动之中最大的利益。他对付楚羽不惜下血本抄家底,连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新的大宗师都搬了出来,难道真是为了那所谓的公道吗?他其实是在向我们整个中原江湖亮了手腕儿,告诉我们,他有和我们谈条件的资本与力量。”
“而……而我们为了顺利的完成中原统一,实现抗敌于外安定于内的事业,就不得不正视凌家的威胁,认真的考虑他们的条件?”刘琮琤表情越发冰寒:“他们这叫趁火打劫!”
刘天南笑了:“准确来讲,这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不要脸。”
“是,但是相当管用。你爹我是想不出来什么好招和他们讨价还价了,具体怎么谈,就要看萧盟主的了。”
刘琮琤忽而想到了一件事情,道:“萧盟主身边那位幕僚,我记得好像正是凌家长子,凌络轩吧?”
“不能算是长子,应该叫做第一顺位继承人。”刘天南道:“所有人都喜欢将那位当年破门而出如今没什么音讯了的凌家真正的长子遗忘掉,但我却不认为那个年轻人会就此沉默。而且就算是凌络轩,看他自从来到萧盟主身边之后的这几年的行为,倒是一个和他老爹不太对路的家伙啊。嘿嘿嘿,最有出息的两个儿子反而都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你说凌风月混成这样,也算是够失败的了。”
刘琮琤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等着看吧,”刘天南道:“萧盟主这两天应该就能赶过来,然后未来中原的事情,就能有个决断了。”
……
马蹄隆隆,嘶鸣声声,烟尘阵阵。萧正风勒了马头,遥遥地望向那雄伟宏壮的长安城,久久不语。
又见长安,心中却是不一样的滋味。
在萧正风的身旁,坐在马上的是一个巨塔般的胖子。一身敦实的肉哪怕由精钢打制的铠甲掩护,也依然是扎眼非常。李博拽着缰绳,不断地抚摸着胯下正不断喘着粗气的骏马,有些心疼地龇牙咧嘴。
他转头对处于萧正风另一边的凌络轩瞪眼道:“瞧瞧瞧瞧,你爹干的好事!要不是你爹没事儿找事儿,我老李哪里需要骑马跑过这么远的路,受这种颠簸?”
凌络轩一脸淡然,双手拢在袖中,道:“我都还没说话,你李统领这就开始嫌受罪了?怎么跟我在一起待的时间久了,你也变娇气了不成?”
李博瞪眼:“你!”
“你什么你,”凌络轩索性闭上了眼睛,道:“李博,我可提醒你,往后不论是北征胡人还是西南抗击蛮人,马战怕是最常用的战斗方式了。你若是连骑马赶这点路都受不了,就更不要说以后领兵战斗在第一线了!”
李博被噎得够呛,道:“我说姓凌的,你今天怎么感觉像是吃错药了一样?我招你惹你了你就这么横?”
“好了,”萧正风笑着出了声,“是我的问题。明知道这是要和络轩父亲谈判却还非让络轩跟来,实在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凌络轩极为少见地哼了一声,道:“盟主,你既然知道,却还是这么干,可就真是有些不厚道了。我当年放着家里优越的条件不享受,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跑来洛阳城跟你们一起受罪,几乎就跟家里完全决裂了。现在我爹那个老顽固跑来惹事,盟主您不让我留在洛阳城里避嫌,反而让我过来跟我爹吵架,可不是不厚道这么简单了!”
萧正风哈哈大笑,道:“问题在于,络轩你不跟来,我没有在谈判桌上赢了你父亲的信心啊!”
“你就是吃准了我一定会跟我爹对着干吧?”凌络轩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没办法,谁让络轩你就是那种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是谁都不可能改变和阻拦的人呐!”萧正风笑着身手用力拍了拍凌络轩的肩。
“是这么回事儿啊……那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李博在那边抖了抖身上的肉,“大度”地说道。
“别得意,”凌络轩看了李博一眼,道:“这么长时间了,咱们的李博统领竟然只练出了五万新军,而据长安城送来的信说,刘城主手中已经握有了十万新军。落后这么多,李统领,你可真丢人呐。”
李博怒道:“能这么算么?且不说刘城主的江湖地位比我高,单就是能帮上忙的人手而言,他们就已经是远超于我们了。毕竟刘城主是一个只输咱们盟主一招半式的男人,倘若不如我,那才是有问题了呢。”
“行啦,我看你们二人也不要再吵了。”萧正风笑着出言再次将两人的争吵隔断。他看向凌络轩,问道:“派往各宗门、城主府的信函都有回信了吗?”
凌络轩自然明白这是说到了正事,脸上也严肃了些,道:“除了剑宗和明宗以外,都有回信。各位主事人都在向长安城赶来,”
萧正风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道:“剑宗封了山门难道连信都不收了么?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不管他们想干什么,都不能阻止江湖统一的大势。”凌络轩微微一笑,道:“盟主,差不多也是时候了,和江南那些家族谈妥了利益分配之后,我们的愿望,就要变成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