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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不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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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瑶闻言一惊,凝神细听,溪边妇女交谈之声被隐隐的哭喊声取而代之,刀兵马鸣之声被微风润得若有若无。二人对望一眼,忙冲上前,只见溪水边的木盆与脏衣服抖了一地,溪水哗哗洗涮两岸,清可见底。不远处几个提着裙摆的女人一路地跑,后头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此马蹄淌着水,而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被一群官兵按倒在水边。那女子的挣扎与叫喊之声实在太过惨烈,令人闻之不忍,官兵亦闻之不忍,当头之人大喝了一声,这才将那女人吓得安静了些。

溪水不深,当头的官兵骑着马淌过小溪,溅了二人一身水。只听那领头人喊道:“朝廷敕令我等将捉拿青灯教余党,寻常人等快些自行离去,我们不会滥抓无辜之人,也不会放过一个青灯教罪人!”官兵人高马大,留了一把大胡子,声如洪钟,一声怒吼,其他几个女人跑得更快。而被抓住的绿衣服女子约莫四五十岁,恶狠狠地朝他唾了一口,骂道:“村夫!王八蛋!你小时候还是我姐姐奶的你!恩将仇报就不怕断子绝孙么?!”

那官兵淡淡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道:“带走。”几人押着犹自挣扎的女人走得远了,骑在马上的官兵回头来看了季瑶二人一眼。

季瑶张了张口,却被临衍一把拽住了胳膊。“莫冲动,”临衍走上前,报了个拳,道:“抱歉,我二人路经此地,无意打扰。敢问您可知道桐州城距此地多远?”

那人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哼声道:“天枢门的?”他拿着马鞭遥遥往西一指,道:“那边过去是桐乡县,再过去二十里就是了。我们奉命捉拿青灯教贼党,劝几位莫要多事。”言罢又恶狠狠地瞪了季瑶一眼,淌着河水扬长而去。临衍看着他离去,回了季瑶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掏出一只纸鹤,念了个诀。

那纸鹤一路往西,越飘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早春的翠意里。

二人在桐乡县客栈下榻的时候,天幕方显沉沉。季瑶几番欲言又止,而临衍径自沉思,将店掌柜晾在了一边。圆滚滚的掌柜不满地敲了敲木台子,临衍方才抬起头:“啊?什么?对,要两间。”

“我方才说,只剩一间啦,其他的都被几个官爷占了!”他掏了掏耳朵,又打了声哈欠道:“怎的你年纪轻轻的竟仿佛聋了似的?”

临衍面露尴尬,转身对季瑶道:“那师妹去吧,我在马厩里将就一晚也无妨。”又忙补充道:“我们明日一大早就走,到了桐州就好些了,没关系的。”季瑶红着脸,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掌柜看着二人拖拖拉拉更是烦躁,又敲了敲桌子:“这都几更天了,求二位少侠早些定了放我去睡觉可好?”

二人闻言更是尴尬。正犹豫间,却听角落里一人轻笑出声,道:“你怀君师叔怎么教的你?教你左右互搏么?”二人回过头,只见朝华换了一身寻常石青色绸衫,头发以一根金钗松松挽着,坐在大堂一角,一手支这下巴,笑盈盈看着二位。而他旁边坐的人却是个眼熟的,临衍半退了一步,如临大敌——瘦猴子凤绥。

凤绥见了他,嗤笑一声偏过头。季瑶见了二人,十分诧异,临衍见二人,只觉哭笑不得。怀君师叔莫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马上就走,”朝华指着凤绥道:“你们呢,怎的来了这里?”凤绥瞪了她一眼,右手握拳,往胸口一顿,行了个古怪的礼。朝华站起身,笑盈盈看着季瑶道:“也罢,我那房够大,不如你来同我睡?”季瑶忙摆手称不敢劳烦,朝华闻言,打量了一遍临衍,道:“不然你想让你师兄来同我睡么?”

——怀君长老所言不假,此人当真不讲道理。临衍有些恼,正待纠正其一言不合就调戏自己的恶劣性,季瑶呆了呆,道:“……前辈果然不同凡响。”

“怎么这么说?”

“为人所不敢为,言人所不敢言,好生敬佩。”

朝华闻言亦有些诧异,而临衍闻言更是哭笑不得。打个嘴炮有何好敬佩的?

最终,三人本着天枢门弟子出门在外能节俭便节俭些否则门中匀不出这许多钱财给众弟子衣绸乘车之原则,令朝华与季遥同住,临衍自己住。二位姑娘对此甚为满意,临衍叹了口气,缓缓踏上楼梯,只觉朝华此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跟着她恐怕倒霉之事会接连而至,有完没完。他走了两步,陡然回过头,问道:“朝华姑娘,你可有听说过青灯教?”

朝华闻言摇了摇头,对季瑶道:“来,我新买了一盒胭脂,你帮我试试颜色。”季瑶闻言,喜不自胜。临衍又摇了摇头。女人,女人。

待二人回房,季瑶才如梦初醒,问道:“前辈又如何到了此地?”

“叫我朝华。”她道:“我来查一件事,真是巧。”

“同宗晅有关么?”

朝华摇了摇头,引着季瑶到桌子前坐下,道:“同我自己有关。”她沾了些薄红得胭脂在手指尖上,细细端详了她片刻,道:“若是以法术幻化可以隐去这块胎记,你可要我……?”

季瑶摇了摇头,道:“此术法不难,我自己便可以来。但……假的终究是假的,真的终究谁也逃不掉。”朝华听得一阵心疼。她一时无言,便以一点胭脂膏沾在了季瑶的左脸上,浅红的胎记与绯红的胭脂交相辉映,薄红而艳致,站在她少女的皮肤上如花一般娇嫩。季瑶诧异,抬头看着朝华,却听她笑道:“这颜色也适合你,面若桃花,当真好看。”她给她拿了一面镜子,季瑶看着镜中的自己,面目模糊,脸色惨白,好大一块疤。

她将铜镜回扣道桌面上,轻声道:“朝华姑娘,我知你好意,但我同你素昧平生,你何必待我这般?”

这般好?这般不好?朝华看了看手头的胭脂,又看了看她,道:“你是沐夫人的徒弟,我是……我是你天枢门前辈,怎的给你涂个胭脂便叫好了?”她拿毛巾将她的右脸细细擦了干净,一边擦一边又轻声道:“都道年华易逝,你这大好的青春,本该涂脂抹粉,着彩衣,折桃花的呀。”朝华神情专注的样子令季瑶有着一瞬间的恍惚。芍药姑娘的左眼下也有一颗浅浅的痣,盈盈欲滴,如泣如诉。季瑶任她擦着,又笑道:“你便不是大好青春了么?”

朝华手一抖,愣愣看着她。季瑶瞧的有趣,小声又道:“幸好你不是天枢门人……”她看到朝华眼波如水,横波里自己的倒影依然这般模糊,而她眼下的那枚浅浅的泪痣竟有些盈盈雨滴。好生奇怪,分明这般娇媚的一张脸,怎的一方泪痣就将她衬得这般楚楚。季瑶深吸一口气,道:“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本不该是天枢门人。”

朝华闻言乐了:“那你是哪里人?”她笑起来的眼波如山岚翠色被早春的和风吹开那般温柔。季瑶笑了笑,道:“我是天涯人,归去自天涯,四海天涯又都是家。”四海天涯,何处不是个归乡?朝华闻之,想,山石道人若泉下有知,他的小徒弟这般可爱,当该十分欣慰。

打更之声响了三响,更深漏断,遥夜寒凉,一场雨终究还是没有下得来。粗麻的帘幕一角绣了一朵牵牛花,花藤蔓延朝上,颇有种向死而生的冲力。月色朦胧,烛光洒下一方柔黄色,圈成了方寸红尘。朝华站起身,推开窗,季瑶睡得沉,小小的身子蜷在床边上,此行同她早些时候的一番豪言壮语相去甚远。

四海天涯,人间如掌,山河影,如琼杯。归来晚,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谁又是尘埃,谁又是自己,哪里又是人间?她看到遥夜如水,四时轮替,九万里山河海晏河清,而自己仿佛亦被那沉夜与疏风遗忘在了红尘的另一端。扶摇直上,乘奔御风是什么?百世之寿,俯仰天地,为何还这般孤独?朝华转过身,季瑶深皱着眉头,睡得并不安稳。她走上前去,凝了一束白光,种在季瑶的额头,后者轻哼了一声,眉头逐渐舒展,想来梦也逐渐回甘。咒念完,朝华张开手掌,掌心的纹路深纵交横,母后曾说那是长寿万福的手相。

她笑了笑,又回到窗台边。

马厩的方向传来几声粗嘎的交谈,一人隐隐约约说了句“那婆娘真辣”,另一人哈哈大笑。两人又讲了几句荤话,再有一人,粗着嗓门低呵了一声,人声这才小了,唯余马厩里几声马蹄余音。朝华听得有趣,拿起烛台远远照去,只见三个人高马大的官兵栓好了马,重重踏回到大堂中。她想起临衍日间提到的青灯教,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回头看季瑶睡的深沉,便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开了房门。

“……此一番折腾,青灯教那些人都被挨个上了大刑,贼首还不露面?”

朝华摸到楼梯角,凝神细听。只听另一个官兵又道:“那小子怕是眼看着形势不对,撒丫子跑了。”

“真是个孬种,”一人道:“听闻庆王殿下拿了圣旨赶过来,就为了这事?”

“嘘声,此兹事体大,不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办好事,管好嘴,小心脑袋。”三人踏着重重的脚步声上了楼,朝华灵机一动,忙跟在三人后头,一面走,一面散下头发,重新松松地绾了个髻。既如此,何不玩些更有趣的,她想了想,又扯了扯衣服,给自己簪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她的纤腰不盈一握,被这石青色的腰带一勒,更显婀娜。倒许久不曾有这般兴致了,她轻笑一声,刚走到楼梯口,还没转弯,却被左侧房间里横生出的一只手一拽,生生拽到了房里。

临衍一把捂着她的嘴,轻呼道:“……这又是要做什么?”言罢,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只见她身着石青色长衫,分明一身清雅,又被这一方腰带与一抹孤灯粉饰得这般……不忍直视。非礼勿视,临衍重重叹了口气,替她拢了拢衣领口,沉声道:“你这又是什么打扮?!”你说这是什么打扮?朝华对着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道:“……你,又起夜?”

“……”

临衍往门缝外瞥了一眼,见那三人又胡言乱语了一通,依依不舍地各自回了房,一身酒气将门外熏得恶臭不可闻。他皱了皱眉眉头:“阿瑶呢?”

“睡了,”朝华笑道:“恰好我床挺大,你也要过去?”

你这笑得也太……临衍偏过头,觉得耳根有些热。“……闭嘴。”此人莫不是狐狸么?

朝华闻言,越发笑得如春花初绽。她仰起头,刻意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道:“你再近些我可要喊非礼了。”此气息如兰,骚得他的脖子一阵一阵的痒。痒而难耐,非礼勿视,临衍瞪着她,这一瞪,又才发觉自己一手撑在她头顶上,前倾着身子往门外偷窥的距离实在太过令……不合时宜。

“莫要妄动,”临衍横了她一眼,他忙同此人拉开一臂之远,又一想,一直以来不都是你非礼我么?一念至此,更是一言难尽。“我已着人去打听状况,状况未明,你莫要跟官府起冲突。”那方痒太过短促,又太过绵长。临衍不由想去摸一摸,那被穆文斌啃了一口的地方,除了一方牙印,是否还有些别的咒术。

朝华奇了:“我这不就是去打探状况么?”

临衍瞪着他,也瞪得自己一阵心虚。她心下莫名欢喜,转口问道:“好吧,你找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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