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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于足球的最早的记忆,其实是街头临时拼凑的踢球游戏:低矮的砖房、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进球,欢呼,在冷冷的空气里大口喘气。我们一踢就是几个小时,直到踢得脚疼,太阳下山,母亲叫我们回家。没有高档的球具,没有昂贵的球衣,只有一个球——或像球的某样东西。而这都无法掩盖这一运动的魅力。

我对足球的一切知识,最早来自我的父亲——若昂·拉莫斯·多·纳西门托。跟几乎每个巴西人一样,人们都记不住他的本名,而都叫他的绰号“唐丁霍”。

父亲出生于巴西的米纳斯吉拉斯州一个小镇,小镇的葡萄牙语本意为“大矿区”,因为在殖民时期这里曾发现了大量金矿。父亲与母亲塞莱斯特相识时,他仍在服兵役;母亲那时还在上学。他们结婚时母亲15岁,16岁时就怀上了我。他们给我取名叫“埃德森”,为的是纪念托马斯·爱迪生,因为在我出生的1940年,电灯刚刚出现在我们的小镇上。父母对其深为震撼,就决定以他的名字给我取名,以此来向他表示敬意。结果却是,他们漏掉了名字中的一个字母;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的。

父亲认真对待服兵役这件事,但他真正热爱的是足球。他身高约1.83米,身材比一般巴西人都要强壮,在他那个年代尤其如此,并且,他的球技非常好。他高高跃起,头球得分的能力很强,曾经在一场比赛中攻入5个头球。到现在为止,这仍是一项全国纪录。多年之后人们会夸张地说——贝利在巴西唯一没有打破的纪录就是他父亲保持的!

这不是巧合。我相信,父亲本能成为巴西足球史上的伟人之一,但他没有得到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在米纳斯吉拉斯州一个名叫“trêscoracoes”(特雷斯科拉松伊斯)——意为“三颗心脏”的小镇参加半职业联赛。说实话,他们的境况很不好,因为只有少数几个精英俱乐部的薪水还算不错,其他大部分俱乐部都穷得叮当响。所以,足球运动员总背着一种耻辱,就像舞蹈家、艺术家等职业——其从业者追逐的是热情,而非金钱回报。我们家在不同的城镇间漂泊,父亲在哪里踢球,我们就搬到哪里。曾经有一年的时间,我们全家住在一个旅馆里——那种与豪华毫不沾边的旅馆,后来我们常常将其当成笑料,说那是个供球员和差旅商人、流浪汉落脚的零星级酒店。

1942年,就在我2岁生日之前,似乎所有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父亲迎来了事业的转机,他被米内罗竞技俱乐部——米纳斯吉拉斯州最大、最有钱的俱乐部招入麾下。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份既能踢球又能养活我们全家的工作,甚至能使家庭迈入小康的行列。那时父亲25岁,他的辉煌前程才刚刚开始。但是,就在他的首场比赛中——对阵的是里约的圣克里斯托旺俱乐部,当父亲全速与对方一位名叫奥古斯托的后卫撞在一起时,灾难发生了。

奥古斯托没什么大碍,他康复之后继续踢球。但父亲那时正处在巅峰时期,却灾难性地伤了膝盖——韧带,或许是半月板。我说“或许”,是因为当时没有核磁共振对其进行细致检查;事实上,当时的巴西,连运动医学都没有。我们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治疗。我们只知道在伤处敷上冰袋,抬高它,听天由命。不消说,父亲的膝伤再也没有痊愈。

因为无法再度出场比赛,父亲很快就被俱乐部解雇,回到了特雷斯科拉松伊斯的家里。父亲从此就靠打短工挣钱,家里的生计常常难以为继。

即便是在境况最好的时候,家里的生活也很艰难,现在父亲回到了家里,养着膝盖,希望它能痊愈,从而能够再次返回米内罗竞技或者其他赚钱的俱乐部里踢球。我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他认为这是能给家人像样的生活的最佳途径。但是,因为他不再踢球,家里就几乎没有了收入,而在上世纪40年代的巴西,又没有任何社会保障体系。更严峻的是,家里又多了两张吃饭的嘴——我的弟弟雅伊尔、妹妹玛利亚·露西亚又出生了。另外,祖母安博罗西娜、舅舅豪尔赫也搬来与我们同住。

我们兄妹几个都穿着二手衣服,有时候甚至是穿用装麦子的麻袋改成的衣服,也没有钱买鞋。有时候,家里仅有的食物就是面包加上一片香蕉,有时则是舅舅从工作的杂货店里带回家的大米和豆子。而与很多巴西人相比,我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因为我们从未挨饿。并且,家里的房子还算宽敞,全家人并未住在贫民窟(用巴西话说,是favela)里。但是房子的屋顶漏水,一下雨就满地是水。全家人始终是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因为大家——包括两个小孩子在内——都不知道下一顿饭从何而来。任何经历过这种贫困的人都有这种体会,这是一种忐忑、一种恐惧,一旦进到你的骨头里,就永远摆脱不掉。说实话,时至今日,我有时候还有这种感觉。

搬到巴鲁之后,家里的境况稍稍有了好转。父亲在卡萨卢西塔尼亚商店找到一份工作,其老板正是巴鲁竞技俱乐部——bac——的老板,而bac是巴鲁两支半职业球队之一。周一到周五,父亲就在商店里干着跑腿打杂的活,煮咖啡、送咖啡、寄信等等。到了周末,他就是bac的明星中锋。

在球场上,父亲展现出了曾经一度让他接近成功的足球才华。他攻入了很多进球,1946年他带领bac得到了圣保罗州的半职业联赛冠军。他还有种非凡的魅力,即便经历了足球生涯的厄运,他仍保持优雅和勇气。巴鲁的每个人都认识他,喜欢他,而我也总被人认出是“唐丁霍的儿子”——这个称谓我从过去到现在都心感自豪。但家里的日子还是很难,我甚至曾经想过——如果不能为家里的饭桌上带来食物,名气管个什么用。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父亲不去学另一门技能,从事另一种职业。但是足球就是这么慷慨,又这么残酷。中了足球的魔咒,就永远没有脱身的时候。当父亲发现自己的梦想已近破灭,他就将自己的身心和梦想都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啊,你觉得自己踢得很好了,嗯?”

我低头盯着双脚,笑着。

“踢这里。”他说着,指着家里墙上的一个点。

如果我踢出的球击中了目标,他就会咧嘴一笑,接着又沉下脸来。

“很好!换另一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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