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人是这样认为?”礼部侍郎有些意外。
“自然,诸位大人,你且看此人身上穿得乃是黑貂皮大氅,盖的蚕丝帛被。就算不用那炭炉,也足够维持自身温暖。”宋痒双目如炬,“省试,重点在于文章,这类雕虫小技,还是少用为妙。”
“大人所言极是。”礼部侍郎应道,“不过,在卑职看来,那盏炭炉,的确只是杯水车薪的作用。那考生,恐怕是要在寒冷中度过了。我们是不是要为其再发一床棉被?”
“可是……”一旁负责仓禀货物的官员说道,“真是不巧,仓库内棉被全部发完……再去调配恐怕也来不及了……”
“可是,如果不想些办法为那年迈的举子驱寒,只怕他今晚就会得伤寒……”礼部侍郎起身拱手道,“卑职斗胆进言,请大人调拨一个炭炉到那老举子身旁,至于走水之事。我会派人在旁严加看管……”
宋痒见那老举子抖抖索索,的确是在很费力地支撑。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决定开个先例调拨一个炭火炉给那老举子,却见院落对面号舍的柳明,似乎在和搜检官讨论着什么。
柳明的举动也引起了其他考官的注意,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望去。
大雪寒夜下的贡院,只见那柳明比划着手势跟那搜检官激动地说着什么。而那搜检官,先是摇头不允,后来似乎被说动了,接着勉强点头。接着,只见柳明脱下了自己的黑貂皮大氅,交给了搜检官。搜检官一同摸索检查后,将那黑貂皮大氅送到了旁边的号舍。
这些礼部侍郎和郎中,脸上表情大为震动,一个个眼光带着惊讶和不可理喻。宋痒也是意外万分,他双手抓紧扶把,直起了身子,向前走了几步,连自己身上的大氅落在地上也丝毫无察觉。
这一众坐在内堂的主考官们,个个曾经是经历过宦海浮沉,处惊不变,却因为柳明的这个举动,而全部震惊这柳明没了炭炉,没了大氅,怎么捱得过这冬夜?明天还要怎么考试?
而那号舍的年迈举子,接过搜检官递给的黑貂皮大氅,眼神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他连连推脱,并伸出脑袋来看着柳明,意思是他也需要这件衣物御寒。
柳明却大方地摆了摆手,指着自己身上的蚕丝帛被,意思是没问题。
那年迈举子双眼通红,泪光闪闪地将黑貂皮大氅披上,跪在号舍的地板上,双手合十似乎对着苍天,在做着什么祈祷。
见此情景,那些主考官们全都沸腾了,这柳明如此舍己为人的举动,简直就是有尧舜之风啊。这些士大夫们,突然集体回忆起来,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乐崩坏,孔孟之道,无人遵守。大多数人,只是做做样子,朝中士大夫更是耍嘴皮子者众多,一遇到关键利益,却全都变成了小人。
谁能克己复礼,谁能仁者爱人?
今朝,这名举子却给他们上了一课!
这个考官说一定要录取,那个考官说殿试也要向皇帝推荐这名人才,大家说得十分热闹。唯独宋痒却不发一言。
“各位大人……本官有些不同意见,不知道当讲否?”宋痒一掀官服前襟,坐了下来。
“您是礼部当家人,我等自然洗耳恭听。”几位侍郎郎中道。
“那好,既然各位大人提到想将此人举荐给官家,那么各位大人觉得,此人乃是成大事者吗?”宋痒问道。
诸位官员自然称是。
宋痒露出了不置可否的笑容:“但凡成就大事者,首先需要保全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需一步步来。韩王信倘若当年不走那胯下之辱,便没有后来的江山。我朝太祖皇帝,年轻时曾投奔其他军阀,与那军阀之子有口角,即使是太祖这般英勇武烈之人,也暂且选择了隐忍。而这个柳明,我看就不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想要治国,先需取仕,若自己将暖身衣物赠予他人,自己都病倒了,春闱都考不取,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呢?”
宋痒此话一出,诸位考官皆沉默不语,心想自己上司若是从这个角度说,倒是也对。
见众人没有异议,宋痒继续教育道:“春闱有两天。明日还有一天的考试,可是据郎官禀报,今夜就气温骤降。我看那柳明,就算勉强熬过今夜,明日整日的考试,也无法支撑。王侍郎曾经查阅过其卷,前半部分做得十分妙。按理说,应该是能够取贡士之人,可是就因为不懂得如何保全自己,逞一时之勇,浪费了大好机会。试问,倘若这类人进入朝廷,能够做到克制隐忍吗?”
诸位大人现在听到上司一席话,感到无比心悦诚服。当官的诀窍是啥?忍,忍,还是忍。朝廷散官多,实缺少,皇帝们又喜欢多录取进士。一大批一大批的进士,乌央乌央地进入吏部待命。很多人等了多年,却一个差遣职位都未等到。真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在朝廷能够稳妥当官的,似乎与这柳明性格相同的人,确实不多。唯有有的嘛,就是那范公和欧阳公。可是这两个老好人,现在都是因庆历新政被贬。好像也证明了,人不能太善良。宋痒身为礼部尚书,本是一言九鼎,此番训话,更是将大部分官员的脑子拨了回来。
“可是大人……柳明如此聪颖,又有颗菩萨心肠,下官愿意将自身上的衣物给那柳明。”一位年轻的员外郎请示道。
宋痒微笑着摇摇头:“心肠好,可以去寺庙出家。聪颖者,可以经商。但是为官者,需懂得隐忍。这等随性之人,即使入了朝廷,也恐怕会造出祸端来。”
“可是大人……”这位年轻的员外郎不服气道,“卑职斗胆进言,这柳明如此聪颖,难道就没有办法在寒冷中考试了吗?”
宋痒大笑道:“聪慧和身体好,是两回事。此等冰天雪地,就算是那臂力过人的种世衡将军,这衣衫单薄下,怕也是难受其冻,更可况柳明这名书生。除非他是大罗金仙,才能熬得住这寒冷。”
“大人,我还是觉得柳明有办法,能够应付得了明日的考试……他号称是青州智多星……”那位年轻员外郎道。
宋痒语气揶揄道:“没想到这柳明,还在这里找到了一位知音。”说罢,引得众人大笑。
“在下只是同情柳明……”那位年轻员外郎被说得面红耳赤。
“好了,如若此人明日仍然能做出好文章,老夫自然会取。但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导致的,老夫便爱莫能助了。天色不早,也望各位早些休息。”
宋痒大袖一挥,回身进入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