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转了脸看说话的人。看那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白白净净一张圆脸,黑绒绒两撇八字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顶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编织出网格的黑色帽子,横穿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绿玉发簪用来固定帽子和发髻,身上穿一件茶褐色对襟纱衫,套一条平纹纱裤,脚下踩着双黑缎面厚底布鞋。浑身上下收拾得齐整利落。
“和尚,这是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跟在那人旁边的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道。说话人的装束和他嘴里称呼的袁大客商大致不差,只是颜色上略有不同,腰间也多了一条黑色掐银边腰带,腰带着挂着个用金丝裹块玉结成的络缨。他知道,这络缨又叫“平安结”,前段时间大丫也用红绒线给他编过一个,说是带在身边能保平安,只是他嫌红色挂在身上太扎眼,就一直压在枕头下。可这说话的人又是谁?再打量过去,刚才在帐房画表记时见过的货栈大掌柜竟然缀在这俩人身后。连大掌柜都不能和这俩人并肩,说话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只能是货栈的东家。
知道了来人的身份,自己再这样坐在地方就不礼貌了,商成急忙站起来要拱手作礼,袁大客商却一把拽住了他,说:“你是为乡里除害的人,哪里能让你给我们见礼?”可到底没能拦住,让商成微微躬身行了个平礼。袁大客商和货栈东家都略略侧身,没受他全礼,又还他个半礼,袁大客商这才抖抖手腕,摇头笑着说道,“和尚好大的力气!我在端州就听说了你的故事,当时就想来屹县亲眼看看赤手搏狼的英雄,只是一些俗务耽搁,才一直没能成行。原本说等事情有个眉目再来拜访,没想到刚来屹县就在这里遇见你……”他瞄一眼商成的装束,又瞅一眼那些畏缩惶然的农户,转头对刘记货栈的东家说,“刘东家可肯割爱?”
刘东家陪笑说:“既然袁东家开口,我哪里还敢推辞?”顿一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和尚其实不是鄙号的人,只是暂且在柜上帮忙,他愿意不愿意,鄙号说了也不能算数。”
袁大客商一听就明白了,马上转头对商成说:“和尚,我上京平原府家里起得有家庙,却一直没找到一个德行高修行好的和尚,只要大和尚肯驻锡,我愿意倾心供奉。”看商成只是笑不说话,沉吟一下,突然又笑着说道,“和尚勿须多虑。我袁家时代累居上京,亲朋故旧繁多,和尚之忧不过小事一桩,拂手间则还复旧有天地……”
他这席话让二三十个揽工汉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谓,商成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姓袁的家伙已经瞧出来他是个丢失了度牒怕官上索拿的犯事和尚,寥寥数语间便给他挑明,只要他愿意去袁家当个家庙住持,丢失度牒不过是桩芝麻大点的小事,吹口气都能帮他解决。要是他真是个和尚,遇见这种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偏偏他这和尚的身份都是假的,要是袁大客商真要替他在官府运动,他这和尚的身份须臾之间就会被揭穿,那时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遭际了……想来袁府家庙住持的前途肯定要成泡影吧?
不过他也不能直言拒绝袁大客商的一番好意,即便是婉言谢绝也得好好措辞,不然得罪这个手眼通天的家伙,只怕转眼间灾祸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可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又想不出该怎么说。不能去?不想去?还是……
看商成站在脚地里一声不吭,袁大客商和刘东家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俩都是商人出身,又都在官府里走动频繁,早就磨练得世事贯通人情练达,既然能一眼就瞧出商成丢失度牒畏罪还俗,也就能看出他现在是无心向佛倾慕俗华。刘记货栈的东家莞尔一笑,正想从旁劝说几句,袁大客商却先开了口:“和尚,你不愿住庙也行,那就跟着我。我在上京给你买处好宅院,再许你五十亩好地,只要你随扈我满三年,这些房子土地就都是你的,我再送你十万钱……”
这时候在小院里查验货物比对帐册的高小三已经迎到了院门口,袁大客商的话他句句都听在耳朵里,人早就呆住了。看商成还是皱眉蹙额不应声,赶忙过来先给自己的东家和袁大客商见礼,又对大掌柜微一点头,朗声说道:“东家,货物已经点讫,就等大掌柜和袁东家落印……”说着躬身把手一让,胳膊肘不露声色地在商成腰间撞了一下。“袁东家请。东家请。大掌柜请。”
袁大客商却象没听见一般,站原地没挪动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商成说道:“你若不信我,今日你我二人可当着刘东家的面立下字据,假如三年后袁某人毁诺食言,你可凭着字据到官府评理。”说着便把目光转向刘东家。刘东家听他说得郑重,肃然点点头。袁大客商又说道,“和尚,你或者会想,凭你的身份怎么敢上官府和我争斗。我且告诉你,自家曾祖时起,袁家已有七十六年没吃过官司,这份清誉口碑,袁某人还不敢自毁。”
对于这个时代的钱钞价值,商成一直不是太清楚,一枚东元通宝和一枚纪盛通宝又有多少区别,他也只能从字画上加以区分,不过他刚刚在李家庄劳体挣命背了十几天的石头才挣了七十文钱,可袁大客商一张嘴就许他京城里一处宅院,还有五十亩地和一百贯钱,即便他再不明白行市,只消看看货栈大掌柜那张口结舌的呆傻模样,也知道这绝对是笔巨大的财富。一笔连大掌柜也怦然心动的财富呀!他只不过需要付出三年的时间而已,三年之后,这些房子土地还有钱就都是他的了……
三年而已……
答应还是不答应?刹那间商成心里就闪过无数的念头。答应,意味着自己马上就能拥有一个真真实实能经得起勘验的身份,还能有一份相当优渥稳定的工作,三年后便能做个悠闲自在的小地主。做个小地主,这正是他为自己筹划的一个出路。如今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了,只要点点头,就能省却漫长的痛苦和辛劳,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可问题就出在这里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呢?袁大客商的允诺是如此丰厚,让人不得不恶意地猜测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袁大客商不可能是画张饼来诱骗自己上当,然后再到官府去揭穿自己,因为他现在就可以这样做,完全没有画蛇添足的必要。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是赏识自己吗?英雄惜英雄?扯淡的理由!自己浑身上下有哪样东西值得别人赏识?可要不是这个原因,那他干嘛花如此大的价钱笼络自己?难道说这姓袁的也是上京一霸,需要人时不时地在背地里替他做一些隐秘的勾当?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里讥诮了自己一声你大概是狗屁电视剧看多了吧,竟然会这样猜想?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商成心里忖度着,嘴里却说道:“多谢袁东家的美意。只是我一时还不能擅作主张。往日我远来燕山投亲,危难中全蒙亲戚照顾,曾对天立誓,此后种种事皆需与亲族父辈商量,由他们斟酌取舍,我决不违背。等此间事毕,我转回家中与亲人商量,得家中人应允后,自当效力在袁东家鞍前马后。”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搂,不单是袁大客商连连点头,刘东家也是微微颔首,和他打过不少交道的高小三更是悚然动容。高小三虽然早就知道这商和尚果然不是一般人,却一直以为商成不过是勇武过人略有能耐,从来也没料想到商成接人待物时也是这般周全细密,禁不住低头使劲再打量了商成一回。
既然商成已经把话说明,袁大客商也不能强人所难,他只叮嘱商成,从渠州转回来之后,一定要尽快和家里长辈商量出个结果,还隐约地表示,若是长辈心有疑虑的话,他可以派人来出面劝解说合。
第二天屹县城门刚刚开锁放行,一支由三十号余号人八十多匹驮马的商队就从南城门蜿蜒而出,顺着通往南郑的绵延官道迤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