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扣的心简直要被这少年眼泪绞碎了去,侧身一转,将小孩儿整个团身抱紧了怀里,不甚熟练地帮他拍背顺气儿,低柔道:“不哭不哭,我在这儿呢,你有什么不顺心地只管说,捅破了天我也替你兜着!”
“你、你只一味地玩笑罢!”贾环轻啐一声,许是穿到这个壳子里久了,竟也多了几分孩童似的稚气糯软,顺势靠在赫连扣怀里轻诉道,“我今日与那贾宝玉的丫头吵嘴了。”
赫连扣一挑眉,深眸冷厉:“一个没品没级的卑贱东西也敢犯到你头上?说不得要让刑十五将这贾府从上到下地捋一遍!”
“你当是猪鬃马尾呢,还捋一遍!”贾环毫不客气地嘲道,“我与你说事儿,你且放放这杀心。”
当下便将其中缘由经过细细说了,也无添油也无加醋,只是竟还将素来沉稳持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帝王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张端丽俊美的脸孔也扭曲得厉害。
“赫连,我生在贾家,却对它没有半分情谊半点亲爱,已是不该!更有诸多算计种种谋划,与那晴雯相对我便做个口利情状,与那林姐姐我又使那亲近面皮儿,与那贾宝玉我更换做无知妒恨的庶弟表现,你可也觉得,我这般阴险城府使人齿冷?”
贾环声音有些尖利,重生这许多日子的事情一一浮上脑海。
故意在上元宴说那番话做那等事,又为赫连出用心险恶的连环计策,加之今日在林黛玉跟前儿存心演的这出戏,哪怕两世为人,贾环也觉得极是疲惫。
他为人是冷情善变不错,可那是放在人心诡谲的现世商场,但凡进了家门,他从来都是个温润好说话的好哥哥好儿孙,谁曾想,一朝赴死魂到此处,他竟是从没有半刻卸下心房,时时戴着那假面,事事存着那机心,对比前生,可不是叫他惶恐慌乱吗?
赫连扣险些被他气笑,伸手捏住他鼻尖道:“我当是甚么要紧事使你难受流泪,原还是这些胡思乱想吗?环儿,你只这般便受不了了,便以为自己城府深了,那我这个在阴谋缸子里安稳长大甚至还承了皇位的人岂不早该内疚羞愧得一死以谢天下了?”
“我与你是不同的。”贾环看着赫连扣那双金琥珀似的眼瞳轻声争辩。
帝王将他抱紧了些,轻叹道:“又有哪里不一样?贾府是百年世家,素来贵重得很,枝繁叶茂,其中根系数不胜数。你一个庶子身份,要在此处立稳脚跟,如何能没有心机,如何能缺少计谋?环儿,你只说你对不同人有不同脸,可我冷眼瞧着,你的本心却还是从未变的!你待喜爱的人好得恨不能掏心掏肺,待不喜爱的便也由他生死,能做到如此地步,又有何处使人诟病?”
“你不觉得我心高阴险?”
“不觉。”
“你不以为我德行有失,城府颇深?”
“不以为,环儿珍贵之处,赫连铭记于心。”
“你不......唔!”贾环未及出口,男人已低下头来轻轻堵住了他的嘴唇,舌尖自齿列轻刷而过,带着难言的缱绻爱溺。
“有杏仁味儿。”赫连扣摩挲着小少年光滑的脸颊轻笑道。
贾环眨了眨眼睛,摸着微烫的嘴唇嘟囔道:“莲香泡了杏仁茶的......扣扣,你做什么呢?”
赫连扣与他额头相抵,低笑:“我不信你不懂,应不应我?”
贾环脑子里瞬间浮现许多前世之事,不过几月,那人的容貌身形乃至音色都已模糊得很了,他以为自个儿能记得长久而刻骨,谁料想却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人情易逝了!
贾环摇了摇头,唇角驳裂出深刻的笑弧,眉眼弯弯,艳丽动人:“那你应不应我白首不相离,两情长久远?”
赫连扣放声朗笑,狠狠地亲在他脸上:“那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环儿,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了!哪怕你以后只道此时是被逼错爱,朕也断不会放你走出这个燕京城,逃离朕给你的金丝笼!”
贾环瞧着他极满意极霸道的神色也不由忍俊不禁,心中叹道,只愿这次是上了一艘有品质保证的贼船罢,否则以赫连的性格身份,若是哪日绝情断爱了,只怕他贾环死无葬身之地也未可知!
房檐上刑十五木着脸也静静地笑了,他知道,主子的心愿总会达成,无论是这天下还是那少年。
二月十五,正是会试末场开考,京都仿佛于一瞬间静了。
贾环坐在饕楼三层的雅阁里,神色闲适宁静地看着对面朱红满地的贡院。
燕京城已落了小三日的雨,牛毛斜织,水汽迷蒙,烟柳拂荡处尤为绝色,贡院之下有辆马车,痴痴靠着个白衣男子,也不打伞,也不戴笠,两个青衣的小厮在他身后踟蹰不已。